活着是为了道德
浏览量:4179 发表时间:2017-04-08
无意中读到这篇文章,一下子就被打动了。真挚,深刻,面对自己太难,面对自己的至亲,更难。能这么痛快淋漓,饱含情感,看待生命中的至亲,面对生命中的失去与得到,有一种莫名的振奋。读完之后一看,居然是我的老师,著名编剧张巍,更觉惊喜。清明已过,然而追思还在,思考更该继续。推荐这一篇文章给大家。
何以报答未展眉
作者: 张巍
我第一篇获奖登报的文章,就是写清明的。那时候喜爱看台湾作家写美文,张晓风余光中之类的,字里行间少不了模仿,其实套路一点也不复杂,几句唐诗宋词,缅怀一个已经逝去的故人,回忆一下童年的美好时光,沉痛追悔一番追不回的她/他对我多好我却没有珍惜的不懂事,文笔再好一点,很容易就被语文老师选中在全班朗读,再骄傲的登个报纸,爹妈得意,自己也颇为自许。
那时候不主张说真话,没有人问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你真的怀念她吗?那个被你深情描写了两千个字的,你的奶奶,你真的怀念她?你还记得多少,你记得的,是什么?
隔了二十多年岁月尘烟,我现在可以静静告诉自己,我记得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记得我奶奶去世以后,并没有马上入土为安,那个骨灰盒上蒙了一层红丝绒布,好多年,一直放在我睡觉的那个小屋里。整个童年时代,我每晚都吓得要早早睡觉,睡前一定要把被子紧紧蒙住头,如果半夜醒来,窗外明月朗照,西大新村三号楼外的树林摇曳树影,我跟一个红布下的骨灰盒两两相望,那是一定要吓得要马上开灯读几章金庸梁羽生压压惊的。几次小声找我爸提出抗议,我爸大惑不解——那是你奶奶啊,是至亲的亲人,你怕什么?如果奶奶有灵,她只会保佑你,所以你别闹了,乖,听话。
我在整个童年反复温习这一段对话,直到六年级搬离西大那套跟人合住的教授楼。
六年级,少女了,躬逢1989。我爸爸在新的大学教书,我在新的大学附小准备考传说中神一般的附中。12岁的少女敏感纤细,知道父亲放弃了他引以为傲的电台记者的工作,非要读一个历史系的研究生文凭,学不能致用,代价惨痛,他在新的大学里长时间只能做一个校报的编辑,一个月赚98块钱,穷的掉渣。中午带我去教工食堂打饭,跟我说好,每周三、六可以点一块八毛钱一条的油煎鱼。有一次,周三吃了鱼,周四还想吃,我眼巴巴的站在食堂大师傅面前,大师傅笑着跟我说,“小姑娘,来吃鱼吧!”我爸当着几百个大食堂的人大喝一声:“你爸买不起!”
哗,晴天霹雳。
我一生没什么特别强烈的关于贫穷和耻辱的回忆,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这一幕了。12岁的女孩,在午后的大学食堂里,拎着一个金属的饭盒,对着一块八毛钱一条的小鱼,大颗的掉着眼泪。
那一年,我爸四十岁。
如今我也站在这个岁数的边上。我依然能看得见那个委屈的少女,和她同样委屈失意的父亲。四十岁了,学业初成,事业无着,没钱,没前途,没法给唯一的女儿买一周里的第三次鱼。他三十九岁的妻子,要每天早晨六点起床,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去西郊某个工厂的子弟中学带早读,才能每个月给这个家庭多赚十几块钱,而他,是个男人,在四十岁的人生路上,放弃了一马平川的记者生涯,在某间以航空航天著称的大学里,教历史,赶上89年,朋友四散,学生飘零,他自己,一事无成,一筹莫展。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红绒布下面的人,在活着的最后一天,跟他说,我对你非常失望。你应该读更好的大学,拿更高的学位,整理你父亲散逸的文章,搞清你舅舅的生平,告诉党他没当过叛徒,他一起投笔从戎的那些清华同学们现在都是中南海的高官了,他二十八岁死在江西上饶,青山埋忠骨,一家十二个孩子里唯一活下来的男丁就这样死了,他怎么会是叛徒?!我对你非常失望,因为你是家里唯一学了中文的孩子,我不指望你,我能指望谁?
第二天,她脑溢血,抢救几个小时后,就去世了。
我爸爸走上了我奶奶指给他的那条漫漫长路。未来二十年,他没再出版过任何一本自己的专著,每一次新书出版,都是我爷爷过去的文章的整理和再版。我舅爷在十几年之后,以一个年轻英俊的小生形象出现在央视某描写新四军的大戏里,是个男九号。
作为这个男人的女儿,我用整个少女时期陪伴了他心中的清明节。一块红绒布,大半个人生。目睹了他全部的失意、无能、逃避、自我安慰、无可寄托。1995年,我离开西安上大学。家里几次搬家,终于为我奶奶的骨灰盒选了一块地方入土为安。
我不知道那地方在哪,我一次也没去过。
我来到北京,那个号称是我父亲故乡之一的地方。我爸爸带着骄傲跟我说,中戏知道吧,那旁边不远就是咱们家过去的宅子!要搁现在,得值几个亿!我笑眯眯挤兑他,跟咱早没关系了,您都没住过。他又说,我就不指望你能继承家学了,咱家这点事,耽误在我这儿就够了。我再笑着回答,指望我也没用,我不会听你的。
29岁,我评上了副教授,貌似是广电系统最年轻的副教授。我爸拍着我说,好啊,赶紧评正教授,评了正教授,我对你的期望就完成了。我瞬间血涌上头,把手里一大堆评职称用的学术书拍在桌子上,大喝:“你凭什么对我有期望?你为我干了什么?”
我爸茫然,说,“我为你放弃了那么好的工作,调动到西工大,就为了你上个好中学。”
我简直声嘶力竭,“你才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妈妈对你的期望!你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放弃了你人生里活着的另外两个女人,我们全凭着自己活下来,给你买房子,把你搬回北京,让你衣食无忧安度晚年,你没为我干什么,你没资格要求我!”
我扔了学术书,一往无前的写剧本争名逐利去了。心想,去你妈的。
真的,去你妈的。
我家再没过过清明节。不扫墓,不祭拜谁,不假装思念,不用念伏惟尚飨呜呼哀哉。我不再跟他说话,眼睁睁看他越来越老,越来越跟时代脱节。我没有耐心陪他聊天,他每当忆当年我就冷笑,慢慢的,我连西安都很少回。
三年前,我姥爷去世。他坚持要按照陕西农村的仪式土葬,我穿着小花裙子回陕西,每天给各路不认识的农民爷爷三跪九叩,偶尔抬头看看头顶,心想,呀,长天过大云。我们陕西好风光啊。
在那些荒谬的仪式感里,我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我只是一次次跪下去,膝盖破了,贴个创可贴再跪下去。谢谢你们来,谢谢你们在我们如此哀痛的时刻如此庄严慎重的参与这最后告别的仪式,谢谢你们给我展示故乡,看见土地,看见血脉和血脉里的联系。
这个清明,朋友圈刷屏读唐诗。有个大哥说,人死了,何以寄意呢?“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吧。我又冷笑了,人都没了,终夜长开眼有毛用啊?你有本事让眼前人平生未展眉,你就不配夜里好好睡觉。一身诗情画意的大哥被我挤兑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抬头,看着花树摇曳里的半个冷月亮,一字一顿的说,人活着,要有活着的道德。谈恋爱的道德就是不能跟眼前人说从前人,活着的道德,就是好好活着。眼前人,眼下的日子,余下的每天,才是值得好好努力珍惜的。何以报答未展眉?唯有怜惜眼前人啊!
我的清明就是这样的日子。好好活着。活一天,爱一天。死就死了。
未来根本不必怀念我。请趁现在,好好珍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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